扼杀信号

「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2020/9/9 威廉·萨克雷《Vanity Fair/名利场》(荣如德 译)

假如人们对孩子不那么管头管脚,假如老师不再难为学生,假如父母不硬要指挥子女的思想和控制他们的感情——总之,为父母和师长者若能稍稍多给孩子一点独处的时间,依我看不会有什么害处,只不过少啃几条拉丁文法规则而已。孩子们的思想感情谁也摸不准。其实,你我彼此又了解多少?我们对自己的孩子、自己的父亲以及周围的人又了解多少?殊不知,你严加管教的男孩或女孩的思想要比管教他们的冬烘和俗物的思想可爱得多,神圣得多!

 

我说不准是什么促使他挺身而出。虐待学生在公学里边与鞭笞在俄国一样天经地义。抵制这种现象从某种角度来看还有失君子风度。或许铎炳看到这等暴虐行径,他那颗傻瓜的灵魂翻了个过儿,或许他心中存有强烈的复仇欲望,渴求跟那个恃强凌弱的恶霸较量一番,因为他实在看不惯卡夫如此神气活现,作威作福,在这里享有全部荣耀、尊严、风光、飘扬的旗帜、雄壮的鼓点、卫队的敬礼。

 

每个人一生中不是也有些短小的章节,看起来微不足道,却能影响全局吗?

 

瑞蓓卡和焦斯那档子事儿他压根儿不感兴趣。但他认为即使像乔治·欧斯本这样出类拔萃,爱米莉亚也配得上,所以他瞅着这令人赏心悦目的一对儿在园径上款款漫步,瞅着爱米莉亚又惊又喜的表情,对她这份不加矫饰的幸福,感到一种近乎父爱的愉快。或许他也愿意除了披肩还有别的什么搁在他自己胳膊上(旁人见这名粗手笨脚的青年军官挽着这种女用的赘物,都忍不住笑出来);但威廉·铎炳从来不打自私的小算盘,只要他的好朋友舒心适意,他怎么会不高兴呢?

 

他拿着爱米莉亚的白色开司米披肩走来走去,在金色贝壳下站了一会,听萨蒙太太演唱《波罗金诺之战》(这是一部猛烈抨击拿破仑的清唱剧,叙述那个科西嘉得志小人前不久在俄国遭到的厄运)。铎炳先生从那儿走开时试着哼几句,却发现自己哼的竟是爱米莉亚下来吃饭时在楼梯上唱的曲调。

 

由于克劳利准男爵夫人的天赋唯有玫瑰色的双颊和白皙的皮肤,由于她既没有鲜明的个性,又没有才具和见解,无所事事而又不善自娱,更缺乏旺盛的精力和狂暴的脾性(造化往往把这些赋予愚蠢透顶的女人),她对皮特爵士的控制力实在有限得很。她双颊的两朵玫瑰渐渐花落色衰,生下两个孩子以后,她失去了婀娜多姿的体态,变成她夫君宅内的一件摆设,并不比已故克劳利夫人的一架大钢琴更有用。和大多数金头发、白皮肤的女人一样,她爱穿浅色衣服,多半是浑浊的湖绿色或朦胧的天蓝色。她一天到晚打毛线或做其他类似的编结活。仅几年工夫,她已给克劳利全家所有的床编结了床罩。她有一个自己比较喜爱的小花圃,此外就没有什么是她所喜欢或不喜欢的了。夫君对她粗鲁无礼,她毫无反应;夫君打她,她就哭。她没有足够的勇气借酒浇愁,只会长吁短叹,成日价头上夹着卷发纸,脚上趿着拖鞋。

*玫瑰色的双颊和白皙的皮肤,浑浊的胡绿色和朦胧的天蓝色。

 

按说平庸应当是任何男人成功的保证。

 

名利场啊,名利场!此地就有这么个人,他不懂拼写规则,也不在乎自己没有阅读能力;言行举止像个乡巴佬,也有着乡巴佬的那份狡诈;以占小便宜、打没完没了的官司为其能事;他的趣味、情感、爱好无不卑下庸俗;偏偏他有头衔、名望、权力;他是一方显要、国家栋梁。他贵为一郡之长,出入乘坐金碧辉煌的马车。大臣政要也都讨好他;在追逐浮华虚荣的名利场,他的地位比品德无瑕、才华盖世的圣贤俊杰更高。

 

从这种脾气性情的变化可以知道她有很深的城府、吸取教训的真诚愿望,至少有极大的勇气自我否定。

 

这些银钱出入的层层纠葛,这些在生死问题上打主意、以财产未来归属为目标的明争暗斗,能使同胞兄弟在名利场上彼此爱得难解难分。

 

他总是居高临下把咱们乡下人当黑蛮子看待。你怎么款待他都不讨好,除非给他喝我的黄封口葡萄酒,可这酒每瓶就得花掉我十先令,但愿他不得好死!另外,他的名声臭不可闻:他是个赌棍;他是个酒鬼;他是个五毒俱全的浪荡子。他在决斗中杀过人;他债台高筑;他从我和我的家人手中抢走了克劳利小姐的大部分财产。沃克西说玛蒂尔达在遗嘱里,”说到这儿,教区长冲月亮扬了扬拳头,同时夹着一声极像咒骂的话用哀伤的语调补充道,“给了他五万;剩下可分的不超过三万镑。”

 

第二天早晨,当教区长醒来要淡啤酒时,太太提醒他自己说过星期六要往访哈德尔斯顿·法德尔斯顿一事。牧师知道星期六晚上必有酒局,于是便约定他可以在星期日早上快马加鞭赶回来主持教堂礼拜。由此可见,克劳利教区的民众摊上他哥哥这样一位地主和他本人这样一位教区长,福分之大简直不相上下。

 

“我亲爱的,你完全称得上我的一大trouvaille,”克劳利小姐说过不止一次。

*你真是我觅得的稀世之珍。

 

一些年纪较大的读者可能记得,当时社会上层人士被两件事搅得激动非凡,借用报纸上的说法,那两件事够穿长袍的先生们忙乎一阵的。布伦伯爵的女儿和爵位继承人巴巴拉·菲策斯小姐随步兵少尉谢夫顿私奔,这是一件。另一件是:可怜的维尔·韦恩,一位直到四十岁为止始终保持良好名声并且已有一个人口众多之家的绅士,突然荒乎其唐地离家出走,就为了跟一个行年六十有五的女演员鲁日蒙太太同居。

“那正是纳尔逊勋爵性格中最有光彩的一面,”克劳利小姐说。“他为一个女人可以置一切于不顾。一个男人肯这么干的决计坏不到哪儿去。我欣赏一切昏了头的荒唐婚姻。我最喜欢一位贵族男子娶一个磨工的女儿,弗洛尔代尔勋爵便是那样干的——当时把所有的女人都气疯了。我希望能有个大人物和你一起私奔,亲爱的;我确信你有足够的魅力。”

 

“我其次喜欢的是一个穷光蛋和一个富家女私奔。我就盼着罗登跟一位女子私奔。” “跟富的还是跟穷的?” “你这傻丫头!罗登穷得丁当响,除了我给他的以外连一个先令也没有。他背了一身债——他必须好好整顿自己的财务,争取在社会上站稳脚跟。” “他是不是很有头脑?”瑞蓓卡问。 “你问他有没有头脑,我的宝贝?——除了他的马、他的团,还有打猎、赌博,他脑袋瓜里什么念头也没有;但他必须成功——他是个浑小子,浑得可爱。他有一条人命在身;另外,他非但害了人家的孩子,还开枪打穿受害者父亲的帽子,你可知道?他在团里人缘好得出奇;在沃蒂耶俱乐部和可可树咖啡馆,所有的年轻人都指着他的名字赌咒。”

 

上尉甚至给她写过几回短简(如此锦绣文章还真难为这名提笔如移山的重骑兵搜索枯肠一个一个字母拼写出来;不过,才思滞涩与任何其他品质一样能赢得女人的欢心)。可是当他把第一封短简夹入瑞蓓卡正在弹唱的歌谱时,那家庭小先生站起来谛视着他的脸,做了个优美的手势抽出折成三角形的书信,把它当一顶三角帽那样挥舞着冲她的崇拜者走过去,把书简扔进炉火,然后蹲得很低向他行了个屈膝礼,回到自己原先坐的地方,以前所未有的高兴劲儿又唱开了。 “怎么回事?”饭后正在打盹儿的克劳利小姐问道;刚才音乐一度中断反而把她惊醒了。 “有个音走了调,”夏普小姐笑呵呵地说;罗登·克劳利听了又窘又恼,窝了一肚子火。

 

听女人发表美不足取和红颜易逝的高论,实在是极有教益的。

 

爱米莉亚亲切而又感激地跟他握别,于是他穿过广场。爱米莉亚左等右等,可是乔治始终没来。 可怜那颗柔弱的心一直在盼望、悸动、思念,对心上人坚信不疑。

 

但是,你瞧,有些事物的质地之精细致密超过毛皮和缎子,超过所罗门王的全部珍品,超过示巴女王的所有服饰。面对这些事物的美,许多行家却视而不见。有些可爱的小生命,你会偶然发现它们羞怯怯地在僻静的背阴处开出不起眼的花,散发淡淡的幽香。也有些园中的群芳领班,大得跟暖床的长柄铜炭炉似的,能瞅得连太阳都黯然失色。塞德立小姐不属于向日葵一类;我觉得把一朵紫罗兰画得像重瓣大丽菊那么大,怎么说也是不相称的。

 

事实是:敌对各国已宣布停战,欧洲从此得以休养生息,那个科西嘉小子给赶下了台,欧斯本中尉所在的团也就不必出征了。这便是爱米莉亚小姐的思路。对她来说,欧洲的命运体现在乔治·欧斯本身上。乔治的危险过去了,她就唱感恩歌。乔治乃是她心目中的欧洲、皇帝、联盟各国君主和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乔治乃是她的太阳和月亮;为招待各国元首在伦敦市长官邸举行的盛大舞会灯火辉煌,城开不夜,爱米莉亚兴许还以为是专为乔治·欧斯本布置的呢。

 

如果当时已开创戴白色香橙花的风尚(这种象征处女贞操的感人习俗是从买卖婚姻比比皆是的法国传到我们这里来的)。

 

她从未见到过一个男人如此英俊或如此聪明,骑在马上身段如此优美,跳起舞来步态如此飘逸——总之,这是她心目中的英雄!都说摄政王鞠躬的姿势如此潇洒,可是比起乔治来又算什么?她见过人人崇拜的布鲁梅尔。这样的人怎能与她的乔治相提并论!所有常去歌剧院的时髦人物(当年一些公子哥儿真是戴了“歌剧院帽子”去看戏的)没有一个及得上他。只有童话故事中的白马王子庶几近之;而他能屈尊俯就一个卑微的灰姑娘,实在太高尚了!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被遗忘了,倒不是心生疑窦;她当然理解,乔治有要事必须到白厅大街的总司令部去,他也不能老是请假离开柴忒姆的军营;即使到伦敦来,他还得走访朋友,看望姐妹,各处应酬(他到哪儿都能使聚会生色增辉!);他在团里的时候又太累,没精力写长信。

 

她是个凡人。她的信中重复的地方到处都是。她写的文句有时语法上不大对头,她做的诗在韵律上完全随心所欲。

 

客厅门刚一关上,爱米莉亚便张开双臂扑向乔治·欧斯本中尉的心窝,仿佛那里是她理应得以安身的唯一家园。哦,你这惊魂未定的小可怜儿!你在整个一片森林中挑选这棵主干最挺拔、枝杈最粗壮、叶片最茂密的巍巍大树,打算在上面筑巢安居,啁啾欢歌;殊不知它没准儿已经给做了砍伐的标记,不久便可能随着喀喇一声巨响倒下。人与树木何其相似乃尔,这已是古而又古的譬喻了!

 

一个冷眼观察世情的法国人说过,爱情须有两方参与:一方示爱;另一方慨然允诺自己被爱。示爱的有时可能是男方,也可能是女方。过去往往有单相思的多情汉子错把麻木当作娴静,

把迟钝当作少女的拘谨,把痴愚当作含蓄的羞涩,一言以蔽之,把笨鸭当成天鹅。指不定某一位亲爱的女读者也曾在自己想象中把一头驴子装扮得光彩夺目对之盲目崇拜:男的木头木脑,她认为是敦厚淳朴;明明是自私自利,她愣说大丈夫的尊严不容侵犯;把他的混沌愚蠢视为庄严持重——反正在美艳的仙后泰坦尼娅眼里雅典某个织布匠有多好,那男的在她眼里就有多好。

 

哦,那些女人也真是的!她们对于各种先兆预感总是难舍难分,搂着最阴郁的思绪当心肝宝贝,就像她们特别疼爱自己的畸形儿一般。

 

他匍匐在地,沐浴在贵人的光辉之中,犹如那不勒斯的叫化子晒太阳。

 

乔治的情绪好得没法再好,他赶紧上楼去见爱米莉亚。他对爱米莉亚已经好久没有像那天晚上这样殷勤了——特别想把她逗乐,对她特别温柔,而且特别健谈。是什么促使他有此表现呢?是不是因为预见到爱米莉亚未来的命运怪可怜的,他那颗慷慨的心变软趋暖了?或者因为想到会失去这小宝贝,反而更觉得她可贵?

 

钝头的爱神之箭射穿了他的厚皮。

 

亲爱的女读者们,某种类型的男人一旦坠入情网,即便明明看到人家准备用来逮住他的钩子、钓丝和全套渔具,还是会吞下诱饵——他们必然要往香饵那边游过去把它一口吃掉——接着就给甩到岸上大口大口喘气。

 

当夏普小姐激动起来并且提到她的母系家世时,说话就会带上那么一丁点儿外国口音,这会给她清脆悦耳的嗓音平添好几分魅力。

 

为了表示友好,她在新知己面前把自己所有的至交一一骂遍(没有哪一招比这更能证明自己多么器重对方从而令人感动)。

 

生活中最赏心悦目的事情莫过于看到五月市的寓公们纡尊降贵。

 

可我从未听说过爱神的箭射不到穷人身上。

 

我听我的奶奶说过,最贴心的女人都是表里不一的。

 

我们乐于接受这种温驯柔顺的谄媚,并为此赞美女人识大体明事理,称这等伪装得很巧妙的诡诈为贤淑。

 

从来成功机会极少,且费时日;可是人尽皆知厄运来得有多快、多容易。

 

他说时浑身发抖,几乎就要摔倒。他满以为这消息会把妻子压垮——要知道他可连一句刺耳的重话也从来没有对妻子说过。然而,尽管这次打击对老伴来说犹如晴天霹雳,更感到意外的反倒是他自己。当他颓然跌回自己的座位时,还是老伴担当起了安慰他的职责:她把丈夫一只哆嗦不已的手拿起来吻着,让这只手搂住她自己的脖子,一边叫着丈夫的名字——她亲爱的约翰——她的老头子——她的好老头,向丈夫倾吐了百来个不太连贯、但情爱甚笃的词语。老绅士那颗忧伤凄凉的心,原先已无法承受沉重的精神负担,但在老伴忠诚的声音和朴实的爱抚作用下,被导入一种难以形容的哀乐交织的状态,从而得到鼓励和安慰。

 

她不敢承认,她所爱的人品格不如她,也不敢去想自己太轻率地把一颗心交了出去。一旦献了出去,不可能再要回来,因为这纯洁、羞怯的少女太婉顺,太温柔,太缺心眼,太软弱,太多女人味儿。我们像土耳其人那样对待女人的感情,还迫使她们奉行我们的信条。我们容许她们的身体得到足够的行动自由,让微笑、秀发和粉红色的帽子取代面纱和头巾把她们伪装起来。但她们的灵魂只有一个男人看得见,而她们也心甘情愿地服从,乖乖地待在家里当我们的奴隶——伺候我们,供我们役使。

 

一个人倘若受过另一个人天高地厚之恩,嗣后两人失和,那么,前者为了保全自己的面子,会变成远比陌路人对后者更为狠毒的仇敌。要表白自己在如此这般的情况下不念旧情而且心狠手辣是有道理的,就得证明另一方十恶不赦。

 

为了煽动自己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重要的一条是必须诬蔑憎恨的对象,还得相信自己说的谎,前面已经提到,否则便会自相矛盾。

 

这仅仅是她产生已久的不祥预感得到证实罢了。这仅仅是读一遍判决书罢了,而其中的罪行她早已犯下——那就是爱得过于炽热、爱得失去理智的痴情之罪。她一向把心事藏在胸中,现在言语也不比过去稍多。如今确信一切希望都成了泡影,她看上去并不比过去更加不幸,因为过去她也感觉到事情已无可挽回,只是不敢明说而已。

 

除了死去的爱情存留的这些遗韵和记忆,她在世上已经一无所有。她此生只有一件事可做——那便是守着这具爱情的残骸。

她怀着难以名状的渴望心情看待死亡。

 

一个人如果做了坏事,在向世人指出其错误方面,任何一位道德家也比不上此人自己的亲戚那样迫不及待。

 

在名利场上,恐怕没有比书信更精彩的讽刺作品了。如果十年前您有一个极要好的朋友,而现在您恨得他要命,那么不妨把他的一束书信拿出来。如果您和您的妹妹曾经相亲相爱,直到为了二十镑遗产闹翻为止,那么不妨读一读从前她写的信。如果您的儿子成人后既自私又不孝顺,差点儿没把您活活气死,您不妨把他儿时用圆体字母勉强涂成的家书找出来看看。或者重温一下您自己的一沓子情书,每一封的字里行间都燃烧着无限的热情和永恒的爱,而您的心上人后来嫁给发了洋财的阔佬,把这些信都退还给您——如今她在您心上所占的位置未必比伊丽莎白女王更重要些。海誓山盟、千金一诺、推心置腹、感激涕零——所有这一切曾几何时读来竟变得如此可笑!名利场上实在应该制订一条法律,规定任何文件、书简、单据(注明款已收讫的账单不在此例)在一段相对较短而又合乎情理的时间之后必须予以销毁。应该把那些推销永不退色墨水的江湖骗子连同他们的可恶发明一起打入十八层地狱,因为他们居心不良,仇恨人类。最适合名利场使用的墨水应该过不了两天便完全褪色,纸上不留任何痕迹,您又可以用来给别人写信。

 

这是一个堕落的女子,偏偏又嫁给一个堕落的男人。

 

虽然充当这样的牵线人对他来说可算得再苦不过的苦差使,但既然铎炳上尉认定自己义无反顾,他总是要干到底的,既不会多说什么,也不会迟疑动摇。他断定塞德立小姐如果不能与她的未婚夫结合,势必抱恨终天;于是他决意尽最大的努力让她活下去。

 

见她如此温驯柔顺、无怨无悔,乔治·欧斯本产生一种既感动又得意的奇特心情。从他面前这个俯首帖耳的单纯女孩身上,乔治看到的是一名死心塌地的忠实奴隶。当他意识到自己拥有偌大权力的时候,他那颗心在胸腔里不知怎的暗暗起了一阵颤栗。虽然他位居至尊,他还是愿意做一个圣恩浩荡的君主,把跪在地上的美女扶起来立为王后;何况她那楚楚动人的可怜相与她的百依百顺同样令乔治心旌摇荡,于是乔治给她安慰和鼓励,算是原谅了她。自从爱米莉亚心中的太阳离她远去,她所有的希望均如花木凋零,所有的感情成了一口枯井;现在又见阳光高照,她心中一下子重新燃起了希望,枯井重新泛起了涟漪。

 

我觉得最可悲的莫过于一个潦倒者那种煞有介事的忙碌劲儿和神秘架势。他会把富人表示慰问并许诺给予支持的来信意味深长地一一摊给您看——在那些沾满油污的破信上寄托着他东山再起和将来发财的希望。亲爱的读者一定有过多次路上被这种倒运的同伴拦住的亲身体验。他会把您带到某个角落;他会从鼓鼓囊囊的外衣兜里取出一束信札,解开绳子衔在口中,选出最令他得意的若干封请您过目。他把一双怪可怜的眼睛直盯着您,那种充满忧伤、渴望、近乎疯癫的目光谁都不陌生。

 

我们知道,她不是对乔治的连鬓胡子着迷的第一个女子。乔治的举止神情既有心浮气躁的一面,又带点儿淡淡的哀愁;说他无精打采吧,没准儿也好勇斗狠。他让人觉得心中蕴藏着激情和秘密,似乎曾经沧海,却有难言之隐。他的声音深沉凝重。他会说今晚有点儿热,或者问他的舞伴要不要来一点冷饮,然而所用的语调却充满忧伤,发自肺腑,仿佛在向对方报告她母亲的死讯,或者准备向她倾诉自己的爱慕之情。他父亲圈子里所有的商界新锐与他简直没法比,他在那些三流男人中间犹如鹤立鸡群。有少数人对他嗤之以鼻,甚至恨他。有些人,如铎炳,则狂热地崇拜他。

 

眼睛像两块烧红的煤炭。

 

“拿去吧,你们这班小要饭的,”铎炳说着在他们中间散了几枚六便士的硬币,然后独自冒雨走开。一切都结束了。感谢上帝,他们结了婚,而且挺快活。打从他小时候起,他从来没有感到自己这样可怜,这样孤单。他怀着一颗隐隐作痛的心切望熬过最初这几天,然后又能见到爱米了。

 

世人是多么轻信而又多疑,多么随和而又固执,为别人办事坚定果断,可是一涉及自己便毫无主见。

 

女人从来不会认真反对富于浪漫色彩的婚姻。

 

在欧斯本先生锃亮的红木大写字台里有一只抽屉是专为他儿子设立的。打从乔治还是个小男孩时起,便在那里存放涉及乔治的所有文件资料。其中有他获奖的习字簿和图画册,那都出自乔治的手笔,也有老师批改的痕迹;有他用大圆字体写的最初几封信,都是向爸爸妈妈问好致爱的,还要求给他送一块蛋糕去。这些信不止一次提到他亲爱的教父塞德立先生。每当老欧斯本从中读到这个名字时,他毫无血色的嘴唇便念念有词地发出恶毒的诅咒,痛恨和失望在他心中扭曲蠕动。所有的文件都标有日期、作了摘要并用红带子扎好。例如:“一八——年四月二十三日乔治来信要五先令,四月二十五日复”或“乔治十月十三日有关马驹的来信”等等。另一束则是“S大夫的账单”、“乔治的裁缝账及配套费用,乔·欧斯本开出的付款通知单要我照付”等等。还有他寄自西印度群岛的信件、他的代理人的来信以及刊载他被授予军衔事的报纸。这里保存着他小时候学骑马用的短鞭,一张纸还包着他母亲经常佩带的一个小盒子,里边有儿子的胎发。

 

不幸的父亲,在沉思默想中把这些纪念品一件件鼓捣了好几个小时。他珍藏心底的美梦和踌躇满志的憧憬都在这里。他有这么个儿子,感到无比自豪!这是他见到过的孩子中最漂亮的一个。人人都说乔治长得像个王孙贵胄。曾有一位公主在丘村植物园注意到并且吻了这孩子,还问他叫什么名字。伦敦城里哪一个生意人有如此风姿秀逸的儿子?

 

铎炳得到这消息后心情沉重,他想起了在布莱顿的朋友,并为自己总是首先想到爱米莉亚而感到羞愧(他最先考虑的不是父母姐妹,也不是军人的职责,而总是爱米莉亚——无论醒着还是睡着,也不分白天还是黑夜)。

 

信中充满亲情、爱心、壮志和拼写错误。

 

应当承认,小爱米莉亚不太瞧得起她丈夫的这个朋友。铎炳上尉口齿不清,有些咬舌;他的长相难看,其貌不扬;他笨手笨脚,极不潇洒。她仅仅觉得铎炳对她的丈夫忠心可嘉(当然这点好处也微不足道),倒是认为乔治为人大度,心地善良,与同僚相处以友情为重,真了不起。

 

威廉完全知道自己在她心目中的位置,也就无怨无悔地认了。

 

通常,小说家让自己笔下的男女主人公跨过了婚姻这道门坎,便可闭幕,似乎戏已演完,疑云消散,奋斗告终;似乎一旦进入婚姻的温柔乡,便是一派满目苍翠、百事顺遂的好风光;似乎丈夫和妻子什么也不用干,只消挎着胳膊一起走向未来,在幸福美满的光阴中白头偕老。

 

她坐在那里,满怀柔情地回忆她在闺中如此崇拜的乔治的形象。她是否认识到,乔治本人与她佩服得五体投地的那个白马王子有多么不同?这要在好多好多年以后,而且那人必须确实很坏很坏,一个女人才能克服自尊心和虚荣心的顽抗,承认这一点。

 

爱米莉亚走过去在床边跪下。这个受到伤害的女子胆怯荏弱,但有一颗柔婉的爱心,她在向上苍寻觅安慰;应当承认,我们的小爱米过去还很少求告过神明。迄今为止,爱情就是她的信仰;现在,这颗忧伤、失望的心在渗血,开始感到需要另一种安慰。

 

有关这些行驶缓慢、但极其舒适的船上酒食之精美,甚至流传着这样的奇闻:有位英国旅行者来到比利时,原本打算玩一个星期;他坐上一艘这样的船,对于那里提供的饭菜满意极了,竟然不停地坐船来回于根特和布鲁日之间;直至铁路问世,他才在该船的最后一次航行中自溺身亡。

 

只有女人才懂得怎样最能伤人家的心。

 

借着夜明小灯的微光,他看得见妻子甜美、白皙的脸庞;睫毛长长的紫红色眼睑上下合拢,一支圆润的手臂搁在被外,肌肤柔滑洁白。仁慈的上帝呀!她是多么纯洁,多么娴静,多么温柔而又多么孤单!而他自己却是这般自私,这般狠心,这般卑污!他站在床边靠外的一头,瞧着这个睡梦中的女子,问心有愧,无地自容。他是什么东西?委实不配为这样白璧无瑕的好女子祈祷!愿上帝赐福于她!愿上帝赐福于她!乔治走到床侧,看看那只一动不动地搁在被外的柔软小手;他向枕头俯下身去,悄悄捱近那张温顺、白净的脸蛋。 就在他弯腰低头的当儿,两条玉臂款款搂住了他的脖子。

“我这会儿醒着,乔治,”这小可怜说着,呜呜咽咽哭得紧紧贴在他胸前的那颗心都要碎了。她醒着,可怜的女孩儿,何苦呢?就在这刹那间,兵营里响起了嘹亮的号角声,接着全城各处纷纷响应;在步兵的鼙鼓声和苏格兰高地兵尖厉的风笛声中,整个布鲁塞尔都惊醒了。

 

直到最近几个月,爱情才成为这名重骑兵的主宰。过去他只顾自己,绝少考虑其他任何事情。如今克劳利上尉在做临行之前的种种安排,他把自己这份有限的家底中所有的名目一一加以清点,为的是了解万一自己遇到不测,这些东西能变卖多少钱留给他的妻子。他的一手书法只有小学生水平,他却很乐意拿着一支铅笔,用很大的字体写下他的一件件动产的名目,这些都可以变卖后充作他的遗孀度日之用。例如:“我的曼顿双筒枪,算它四十畿尼;我骑马穿的紫貂斗篷,五十镑;我的一对决斗手枪连红木匣(就是我打死马克尔上尉的枪),二十镑;我的标准制式鞍上枪套及全副马饰;另有劳里制式的枪套及马饰”等等,他把所有这一切全给了瑞蓓卡。上尉严格执行自己订下的节约计划,拿出他最破旧的军服和肩章穿戴起来,把最新的留下交给妻子(也可能成为他的遗孀)保管。想不到这位在温莎和海德公园有名的花花公子,上战场时的装束竟像一名军士那样简朴,口中还念念有词,八成在为他撇下的女人祈祷。他把瑞蓓卡举起来,紧紧贴着他那颗扑腾腾直跳的心在怀里抱了一会儿。当他把妻子放回到地上自己离去时,他的脸红得发紫,眼前一片模糊。

 

不一会儿,铎炳就得到他心向往之的机会,再次瞥见了爱米莉亚的面容。然而这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哪?它是那样惨白,那样恓惶和绝望,此后铎炳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直被凄楚的回忆死死缠住。这一瞥使他牵肠挂肚,心疼万分,说不出有多痛苦。

 

一个男子身上最容易得到赏识的品质莫过于出众的体魄、矫捷的身手和非凡的胆量。自古以来,体力和勇气始终是歌谣史诗和浪漫传奇的主题;从特洛伊的故事直至今日,诗歌总是选择战士作为主要英雄。我就纳这个闷儿:会不会男人骨子里都是胆小鬼,所以他们才如此崇拜勇敢,认为艺高胆大远比其他任何品质更值得褒扬和钦佩?

 

雷古鲁斯面无人色,看上去就像午夜时分向列奥诺拉显灵的龙骑兵。

 

“瞧哇,怎么也弄不到马!”她说。“所有的钻石都缝在车座的靠垫里!法国人来了不是可以发一注不小的财吗?我说的是车和钻石,夫人可不在内。”她发布信息的对象包括旅馆老板、仆役、客人以及在院子里转悠的无数闲人。贝拉克尔斯勋爵夫人恨不得从车窗里一枪打死她。

 

他认为自己的一切都值得骄傲,连他的仇恨也值得骄傲。一贯正确,一意孤行,从不犹豫——麻木不仁者不就是仗着这些伟大品德主宰世界的吗?

 

她从卧室里出来倚墙而立,把丝巾按在自己胸前,丝巾上鲜红的流苏像一大摊血迹从她胸口沉沉下垂。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那份惊喜简直让你透不过气来——可怜的小寡妇把一个婴儿紧紧抱在怀里喂奶;那婴儿的眼睛活像已撒手人寰的乔治,这是个小天使一般招人疼爱的漂亮男孩。听到他的第一声啼哭——那感觉甭提有多美妙!爱米莉亚俯身对着他又笑又哭,当小东西依偎在她怀里的时候,她胸中重又萌动祈祷的愿望,爱和希望开始复苏——她得救了。

 

夜晚以及没有旁人的时候,她会在内心深处感受到母爱的无比喜悦,那是在上帝神奇的眷顾下女人被赐予的本能,一种完全不可理喻、却远远高于理智的喜悦,一种只有女人心才能体会的盲目、美妙的痴情。

 

观察、研究爱米莉亚的这些心理活动——这是威廉·铎炳的任务。如果说,爱情使他能猜透爱米心中几乎所有的感受,那么他也能看到,那里根本没有他的位置,而且看得十分清楚,清楚得要命,哀哉!尽管明知如此,他还是乖乖地认命,并且乐于认命。

 

孩子嫩红色的小手无意识地握住少校的手指,爱米莉亚满怀母亲纯净的欣悦举目望着他。即使最凶狠的目光也不可能更令他伤心,因为这和蔼的眼神剥夺了他的一切希望。他俯身面对孩子和母亲,半晌说不出一句话。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迫使自己说了一句:“愿上帝保佑你们。”

 

她犹如《时装杂志》上的画中人翩然而至——身穿最漂亮的新衣服,指上戴着的手套、脚上裹着的靴子无不纤巧精美。她浑身上下珠光宝气,各种披巾、花边琳琅满目。她的帽子款式不断更新,上面总是点缀着盛开的鲜花,或插着卷曲的鸵鸟羽毛,柔软、洁白,像茶花那样雍容华贵。正在吃饭或用彩色蜡笔画士兵的小罗登,举目望着妈妈;她便赏脸冲儿子点点头。她离开育儿室后,一股玫瑰的芬芳或别的什么神奇的异香,会在屋里缭绕良久。在儿子眼睛里,她不是凡人,比父亲高出许多,比世间的一切高出许多——只合远远地当作神明崇拜,当作天仙欣赏。

 

那孩子的音调、眼神、动作在无数细微的特征上酷似其父,以致每当母亲把他紧紧抱在怀里时,她那颗寡妇的心就会颤动不已。

 

孩子时常问她为什么流泪,爱米莉亚并不讳言因为他太像父亲。她经常跟儿子谈他死去的父亲,向天真好奇的孩子诉说自己多么爱乔治,以前即使对乔治本人或自己少女时代最信得过的挚友,也远远没有如此倾心相告。在自己的父母面前她从来不提此事,羞于向他们袒露自己的情怀。很可能小乔治不会比他们更理解她;但她无保留地信任孩子的耳朵;而且只向他吐露自己心灵的秘密。这个女子的喜悦本身实际上近乎悲哀,至少这种喜悦是那么纤柔,只能表现为眼泪。她的情感太荏弱,太腼腆,恐怕不应该形诸笔墨。

 

她遵守自己的诺言,每年给远在马德拉斯的少校写两三封信,内容都是关于小乔吉的。铎炳把这些信视为无价之宝。爱米莉亚每次来信,他一定及时作复,而从不主动写信。

 

爱米莉亚“哦”了一声。这的确是个好消息、大喜讯。但据她推测,格露维娜不大可能像爱米莉亚的老朋友、心地极其善良的奥多德夫人。不过——不过她的确非常高兴。然后,在一阵莫名其妙的冲动下,她把乔吉抱起来异常温柔地亲了几下。当她放下孩子的时候,眼睛是湿漉漉的。这次兜风她几乎一言不发——不过她感到非常高兴,真的很高兴。

 

蓓姬亦然如此。他俩都有点儿激动,都在想逝去的岁月。罗登在想伊顿公学,想他还记得的生母——一个娴静、拘谨的女人,想他热爱的亡姐,想小时候揍皮特的情形,也想留在家里的小罗迪。瑞蓓卡想的是自己少女时代那些不堪回首的隐私,自己就是从刚才那道铁门开始踏上社会的;她也想到平克顿小姐、焦斯和爱米莉亚。

 

“我过得挺好,”他在信中写道。“我希望您身体健康。我希望妈妈身体健康。小马驹很好。葛雷带我骑马上公园。我已经能骑着它慢跑。我碰见了和我一块儿骑过马的那个小男孩。马儿慢跑的时候,他吓得哭了起来。我不哭。”

 

当初她在这里的时候还年轻,或者相对而言还比较嫩,因为她已经忘了自己是否真正年轻过。

壁炉架上方有一面大镜子,客厅另一端另有一台穿衣镜与它遥遥相对,把两镜之间套着棕色布罩的枝形吊灯映成两盏、四盏、八盏……直至这些棕色布罩在无穷尽的景深中渐渐隐没,而欧斯本小姐的这间客厅则处在无数同样的客厅中央。她偶尔揭去大钢琴的西班牙皮套子,弹几个和弦试试音,那凄切的琴声近似哀乐,在宅内激起悲凉的回响。乔治的画像已经消失,给挪到顶楼上堆放杂物的一间屋子里去了;尽管这里并没有把他遗忘,父女俩时常本能地意识到他们都在想他,但是始终只字不提曾为他们所爱的这个勇敢的儿子和兄弟。

 

有一回,拗不过两位铎炳小姐的再三恳求,爱米莉亚让小乔治跟她们到丹麦山庄去玩了一天,她自己把这一天的部分时间用于给远在印度的少校写信。她为刚刚从两位铎炳小姐那儿听到的喜讯向少校表示祝贺,并且祈求上帝赐福于少校和他所挑选的未婚妻。在爱米莉亚遭难的时候,少校为她做了数不胜数的好事,每一件都是友谊地久天长的明证,为此她感激不尽。她向少校报告了关于小乔吉的最新消息:当天他跟少校的两位妹妹到乡下玩儿去了。她在信中好几个地方加了着重号,落款自己署名为“您的朋友爱米莉亚·欧斯本谨上”。她忘了向奥多德夫人问候——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也没有提到格露维娜的名字,只用斜体字母称之为少校的未婚妻,并且为她祝福。但有关这门亲事的消息使她摆脱了过去在对待少校的态度上一直保持的那份拘谨。她很高兴,因为现在可以承认和回味自己对铎炳怀有多么温暖、多么感激的情意。至于对格露维娜有没有醋意,即便绝无恶意的天使向她暗示这一点,她也会觉得荒唐可笑。天哪,她怎么可能吃格露维娜的醋?!

 

但事实上美貌和绮罗都征服不了他。我们这位至诚的朋友头脑里只有一个理想的女人,她可一点儿不像身穿粉红缎子长袍的格露维娜·奥多德小姐。那是个娴静的黑衣小寡妇,大大的眼睛,栗色的头发,很少开口,除非别人跟她说话,声音跟格露维娜小姐的嗓门儿也大相径庭。那是个温柔的年轻母亲,怀抱着一个婴儿,抬头含笑要少校瞧瞧她的小宝贝。那是个粉面桃腮的姑娘,唱着歌儿飘然飞进拉塞尔广场的客厅,或挎着乔治·欧斯本的胳膊,幸福而又可爱。唯有这样一个形象日日夜夜萦绕在少校脑际,占据着他的心房。很可能爱米莉亚本人与她在少校脑海中的形象并不相似。铎炳的妹妹在英国有一本时装画册,威廉悄悄取走了其中一张画片,把它贴在自己的轻便文具柜盖板上,以为从画片上看到了欧斯本太太的几分神韵。

 

铎炳先生多情的想象中那个爱米莉亚,八成儿不比他视为珍宝的那张荒唐的画片更像真正的她。然而,恋爱中的男人哪一个不是这样闭目塞听的?再说,如果他看到并承认那是自己的幻觉,难道会因此而感到宽慰吗?铎炳正处在这样的魔法控制下。他没有向朋友、熟人喋喋不休地诉说自己的感受,也没有为之失魂落魄,废寝忘食。自从我们上次见过他以来,他的鬓发已染上薄薄的一层霜;而在另一位的栗色柔发中同样可以看到添了数茎银丝。但是,铎炳的感情丝毫未改,也没有变老;他的爱就像保存在一个人记忆中的童年印象,常忆常新。

 

“她根本不想看到我爱她,”铎炳在床上辗转反侧,然后索性对她说起话来:“仁慈的上帝啊,爱米莉亚!你可知道,这世上我只爱你一个人?可你对我就像一块石头。你遭到不幸后,悲伤过度生了一场大病,我服侍你已记不清有多少个月;后来总算得到康复,你面带微笑对我说一声‘再见’,没等我走出去关好房门,你已经把我给忘了。”

 

她已把丈夫所有的过失和缺点随同遗体一起葬入坟墓;她只记得那个牺牲了一切和她结婚的爱人;只记得在她丈夫奔赴战场那天的凌晨,她曾偎在这位高尚、勇敢、英俊的军官怀里。

 

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思念自己的侄儿、她见过一面的那个漂亮男孩。

 

她唱了几首莫扎特的宗教歌曲,那是斯泰因夫人早年所喜爱的。歌声宛转柔美,原先侯爵夫人绕着钢琴转悠,不知如何是好;后来索性在一旁坐下,直听得潸然泪下。虽然,成心作对的女士们在客厅另一端故意大声交谈,咭咭呱呱说个不停;但斯泰因夫人听不见她们的聒噪。她又变成了一个孩子,仿佛在不毛的荒漠度过四十年凄凉岁月之后,又回到修道院的花园里。教堂的管风琴当年高奏入云的正是这曲调。在早年那段幸福的时光,所有的修女中她最爱那位弹管风琴的嬷嬷,正是风琴师嬷嬷教会了她这几首歌曲。她又是当年的小姑娘,她一生中短短一个时期的好日子,像一朵昙花重新绽放片刻,直至她被刺耳的开门声吓了一跳——伴随着斯泰因勋爵洪亮的笑声,男士们兴高采烈地走了进来。

 

伤害女人的恰恰是得到女人钟爱最多的男人。女人生来就集怯弱和专横于一身。越是在她们面前低首下心的男人,越是饱受她们的虐待。

 

蓓姬根本不在乎丈夫与她疏远。老实说,她没有离不开罗登或其他任何人的感觉。

 

“你撒谎,狗东西!”罗登说。“你在撒谎,你这胆小鬼、王八蛋!”说着,他张开五指扇了这权贵两巴掌,然后把流血的侯爵往地板上一扔。瑞蓓卡还没来得及干预,这一切已经发生了。她站在罗登前边,浑身打战。她就欣赏自己的丈夫这般威武雄壮、趾高气扬。

 

“过来,”罗登说。她立刻向丈夫靠拢。“把那些东西拿掉。”她哆嗦着开始从胳膊上取下镯子,从颤颤巍巍的手上取下指环,把这一切都捧在手中,战战兢兢望着她的丈夫。“把东西扔下,”罗登说。她当即照办。罗登把钻石项链从蓓姬胸前扯下来扔给斯泰因勋爵。项链割破了他秃头的脑门。从此斯泰因额上一直到死都带有这道疤痕。


在马德拉斯,当可怜的铎炳发着高烧躺在床上不住抽风的时候,照看他的人可以听见他说胡话老是提到爱米莉亚。神志清醒的时候,他想到自己再也见不着爱米莉亚了,简直沮丧至极。他以为自己的大限已到,于是一本正经地准备撒手人寰,把自己今生未了之事一一作了安排,把属于自己的小小一份财产留给他最想照顾的人。他立下的遗嘱由当时留他住在自己家中的友人作证。他的脖子上一直套着一条由棕色头发编成的细链子,他希望死后带着这条链子一起下葬。如果实话实说,这东西还是从爱米莉亚在布鲁塞尔的女佣那儿得来的——乔治·欧斯本在圣约翰山高地阵亡以后,年轻的寡妇闻此噩耗,害了一场大病,这头发就在当时她发烧的情况下给剪下的。

 

她把自己的双手放到少校手中,透过泪幕含笑仰视铎炳诚实、熟悉的脸。少校把那双小手握在自己手中,紧紧地握着,半晌说不出一句话。为什么不把她搂在怀里,发誓说再也不离开她?她一定会接受拥抱,一定会顺从的。

 

这少年自出娘胎以来,还从未遇到过少校那样的人,而他偏偏本能地仰慕真正的绅士。他一有机会就缠住他的教父,特别喜欢到公园去散步,一边听铎炳谈天说地。威廉对他讲他父亲的事,讲印度和滑铁卢,什么都讲,就是不讲自己。

 

人家这样赤胆忠心保护她,接济她,她能作出的回报全部加在一起总共才两个字——感激!除了感激还是感激!如果她考虑任何别的回报,乔治的形象就会从坟墓中站起来说:

“你是我的,只属于我一个人,现在如此,今后也永远如此。”

威廉知道她心中的感受;少校这辈子不是一直都在揣摩她的心思吗?

 

“要是他在这儿,那些胆小鬼决不敢对我如此无礼。” 想起了“他”,蓓姬心中充满悲哀,甚至深深地怀念他的诚实、憨厚和忠心,怀念他始终如一的无条件服从,怀念他的好性情,怀念他的勇气和胆量。她很可能哭过一场,因为她下楼吃饭时似乎故意显得特别愉快,还额外薄施脂粉。

 

蓓姬喜欢这种生活。她跟这儿所有的人——卖杂货的、翻跟斗的、赌钱的、求学的——都合得来。她有来自遗传的狂放性格,惯于四海为家,她的父母从气质上、境遇上讲都属于流浪艺人。

 

这位太太有任意摆布铎炳少校的习惯(要知道,即便是最懦弱的人也乐意骑在别人头上),对他发号施令,使唤他取这个拿那个,然后说几句好话给些甜头,就好像他是一条纽芬兰大狗。少校呢,这么说吧,只要爱米莉亚叫一声:“嗨,铎炳!”他就心甘情愿地纵身跳入水中,或把女主人的网兜叼在嘴里跟在后面。要是读者不明白少校是个死心塌地的痴情汉,那么这本书几乎等于白写了。

 

可怜的铎炳;可怜的威廉!那句不合时宜的话使多少年的心血毁于一旦——那是用毕生的爱和忠诚惨淡经营垒起的一座大厦,它建立在隐秘的基础之上,其中有的是深埋心底的热情、没完没了的苦恼、无人知晓的牺牲。就说了那么一句话,瑰丽的希望宫殿顿告倾覆。就那么一句话,他一辈子始终在设法诱捕的鸟儿,翅膀一扑棱飞走了。

 

十五年来,我已经学会从你的脸上揣摩你的所有感受,从你的眼神看透你的一切想法。我知道你的心有所能有所不能。这颗心能忠于一段回忆而且矢志不渝,能把一个幻想珍藏起来视为至宝。但是,我的一片真情应当引起共鸣,你的心却不知不觉;我从一个比你慷慨的女人那儿可以赢得回报,你的心却毫无反应。算了,你配不上我痴心地奉献给你的那份爱。其实我早就知道,我毕生孜孜以求的奖赏根本不值得争取;我也知道,我是个单相思的傻瓜,用我的全部忠诚和热情换你那么一点儿脆弱的爱情下脚。到此为止吧,这交易我再也不干了。我不认为你有什么过错。你的禀性十分善良,你已经尽力了;但是你没能达到我对你怀有的那种感情的高度,而一个比你高尚的心灵会产生同样的感情并以此为荣。再见了,爱米莉亚!我一直在观察你内心的矛盾和斗争。该结束了。你我对这种局面都已经厌倦。

 

爱米莉亚给吓坏了,站在那儿一言不发,没想到威廉竟会突然扯断锁链挣脱她的控制,宣布独立并且表明自己站得比她高。长期以来,威廉一直拜倒在她脚下,以致爱米莉亚已经习惯于想踹就踹,要踩就踩。她不想嫁给威廉,却希望留住威廉。她什么也不想给威廉,却要威廉把一切都给她。这样的不公平交易在情场中并不罕见。

 

在他们交谈过程中,欧斯本太太的卧室门一直虚掩着;实际上是蓓姬握住了门把,适才铎炳刚推上此门,蓓姬立刻转动把手打开一条缝,所以少校和爱米两人的谈话全让蓓姬听见了。“男的胸怀多么磊落!”她暗暗慨叹。“女的这样玩弄人家的感情太不像话!”她十分赏识铎炳,并不因后者跟她过不去而怀恨在心。

 

至于爱米,除了需要付账单的时候以外,她丝毫没有在自己家里当家做主的感觉。蓓姬很快就发现了帮她解心宽的办法。她没完没了地跟爱米谈铎炳少校,毫无顾忌地盛赞他襟怀坦荡,认为爱米要他别管闲事从而气走了那位卓然超群的高尚绅士,这样的做法对他实在太绝情了。爱米为自己的行为辩解,表示她这样做完全出于最纯正的宗教观念,说什么一个女人一旦结过婚了……等等,何况嫁给乔治这样一个天使般的丈夫已经是她的造化,就得永远做他的妻子;不过,听蓓姬夸少校怎么怎么好,她倒不以为忤,甚至自己每天少说也有十几次会把话题引向铎炳。

 

佩恩处处向着少校,与瑞蓓卡对少校赞不绝口一样,并没有令爱米莉亚着恼。爱米经常让乔吉给少校写信,而且坚持要在附言中加上妈妈亲切的问候。夜晚,她望着丈夫的瓷像,觉得瓷像再也没有责备她的意思——如今威廉一走,很可能她反倒责备起瓷像来了。

 

铎炳走后,有他名字的几本书还在:例如一本德语词典的扉页上写着“威廉·铎炳,第——团”;一本旅行指南标有他姓名的第一个字母;还有另外几本也是少校的。爱米把它们统统挪到两个乔治的瓷像下面的五斗柜里去,那儿也放着她的针线匣、小文具箱、《圣经》和祈祷书。少校走的时候把自己的手套遗忘在此;过了一些日子,乔吉在母亲的文具箱内找什么东西,发现手套折叠齐整地收藏在箱子的所谓秘密抽屉里。

 

乔吉与他的监护人之间的信件往来从未中断过;威廉走后也曾给爱米写过几封信,但语气冷淡而不做作,从而轮到这可怜的女人觉得自己失去了对他的控制,正如铎炳所说的那样,现在他自由了。

 

珍宝没有了。威廉已倾其所有。威廉认为自己不再像过去那样爱她,而且再也不可能爱了。多年来威廉奉献给她的深情,不是那种可以随便扔掉、砸碎、然后加以修补得看不出裂痕的东西。暴虐的女皇却满不在乎地这样把它给毁了。

 

正像《华伦斯坦》中一个姑娘所唱的那样,‘我爱过了,我活过了’。

 

后来爱米终于痛下决心——豁出去了。她给海峡对岸的一位朋友写了一封信;此事她对任何人都只字不提,信是她藏在披巾里面自己到邮局去寄的,没让别人发现,只是遇见乔吉的时候脸涨得通红,神情很紧张。这天晚上她一直守在儿子身边,不断亲他。

 

谁会去解析这些眼泪的含义,谁又能判定它们是甜还是苦?她是不是因为自己一生的偶像给推倒在她脚边化成了齑粉而伤心?或者因为她的真情遭到这般嘲弄而愤怒?还是因为她的优柔寡断在自己和另一次真正的爱情之间设置的障碍已被清除而高兴?


(上海译文出版社 / 20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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