扼杀信号

「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2021/12/30 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作者的文字同时是一座富丽堂皇金色宫殿之建筑,以及宫殿建筑深处一张猩红波斯地毯之绣工:挥霍,而颇有余裕。”

  “这是将使读者追问作者过去行踪的那种作品:想知道作者过往都在哪里躲藏,直到现在才探出头来。”

  ——(引自序/推荐语)


运用一个你其实并不懂的词,这根本是犯罪,就像一个人心中没有爱却说我爱你一样。

 

人陆陆续续走过来了。脸色都像是被风给吹皱了。第一个上门的是一个爷爷,身上不能说是衣服,顶多是布条。风起的时候,布条会油油招摇,像广告纸下边联络电话切成待撕下的细长条子。爷爷琳琅走过来,整个人就是待撕下的样子。她又想,噢,我没有资格去譬喻别人的人生是什么形状。

 

灰得有贵金属之意。看不清楚是整个的灰色,还是白头发夹缠在黑头发里。黑色和白色加起来等于灰色,她热爱色彩的算数,也就是为什么她钢琴老弹不好。世界上愈是黑白分明的事情愈是要出错的。

 

怡婷她们私下给邻居排名:李老师最高,深目蛾眉,状如愁胡,既文既博,亦玄亦史;钱哥哥第二,难得有地道的美国东部腔,好听,人又高,一把就可以抓下天空似的。有的人戴眼镜,仿佛是用镜片搜集灰尘皮屑,有的人眼镜的银丝框却像勾引人趴上去的栅栏。有的人长得高,只给你一种揠苗助长之感,有的人就是风,是雨林。同龄的小孩进不去名单里,你要怎么给读《幼狮文艺》的人讲普鲁斯特呢?

 

上车以后看见他的蓝色西装裤直到小腿肚都湿成靛色,皮鞋从拿铁染成美式咖啡的颜色。很自然想到三世因缘里蓝桥会的故事——期而不来,遇水,抱梁柱而死。马上告诉自己,“心动”是一个很重的词。

 

伊纹常常念书给她们,听伊纹读中文,怡婷感到啃鲜生菜的爽脆,一个字是一口,不曾有屑屑落在地上。也渐渐领会到伊纹姐姐念给她们只是借口,其实多半是念给自己,遂上楼得更勤了。她们用一句话形容她们与伊纹的共谋:“青春作伴好还乡。”她们是美丽、坚强、勇敢的伊纹姐姐的帆布,替她遮掩,也替她张扬,盖住她的欲望,也服帖着让欲望的形状更加明显。

 

外套里的衬衫和衬衫里的人一样,有新浆洗过的味道,那眼睛只是看着你就像要承诺你一座乐园。

 

“记得《罪与罚》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和《白痴》里的梅诗金公爵吗?和这里的斯麦尔加科夫一样,他们都有癫痫症,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己也有癫痫症。这是说,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最接近基督理型的人,是因为某种因素而不能被社会化的自然人,也就是说,只有非社会人才算是人类哦。你们明白非社会和反社会的不同吧?”

 

怡婷很悲愤,她知道的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小孩都来得多,但是她永远不能得知一个自知貌美的女子走在路上低眉敛首的心情。

 

思琪的发线笔直如马路,仿佛在上面行驶,会通向人生最恶俗的真谛。每次思琪纸白的小腿缩进车里,车门砰地夹起来,怡婷总有一种被甩巴掌的感觉。

 

恋爱啊,恋爱是不一样的,柏拉图说人求索他缺失的另一半,那就是说两个人合在一起才是完整,可是合起来就变成一个了,你们懂吗?像你们这样,无论缺少或多出什么都无所谓,因为有一个人与你镜像对称,只有永远合不起来,才可以永远做伴。

 

怡婷常常半夜惊跳起来,泪流满面地等待隔墙闷哼的夜哭。房妈妈不回收思琪的东西,学期结束之后,怡婷终于打开隔壁思琪的房间,她摸思琪的陪睡娃娃、粉红色的小绵羊,摸她们成双的文具。摸学校制服上绣的学号,那感觉就像扶着古迹的围墙白日梦时突然摸到干硬的口香糖,那感觉一定就像在流利的生命之演讲里突然忘记一个最简单的词。她知道一定有哪里出错了。从哪一刻开始失以毫厘,以至于如今差以千里。她们平行、肩并肩的人生,思琪在哪里歪斜了。 刘怡婷枯萎在房间正中央,这个房间看起来跟自己的房间一模一样。怡婷发现自己从今以后,活在世界上,将永远像一个丧子的人逛游乐园。

 

那天,我隔着老师的肩头,看着天花板起伏像海哭。

 

她们很少在人前说心里话。思琪知道,一个搪瓷娃娃小女孩卖弄聪明,只会让容貌显得张牙舞爪。而怡婷知道,一个丑小女孩耍小聪明,别人只觉得疯癫。好险有彼此。否则她们都要被自己对世界的心得噎死了。读波德莱尔而不是《波德莱尔大遇险》,第一次知道砒霜是因为包法利夫人而不是九品芝麻官,这是她们与其他小孩的不同。

 

一维哥哥跟伊纹姐姐的家,有整整一面的书墙,隔层做得很深,书推到最底,前面摆着琳琅满目的艺术品,从前在钱爷爷家就看过的。琉璃茶壶里有葡萄、石榴、苹果和苹果叶的颜色,壶身也爬满了水果,挡住了纪德全集。《窄门》《梵蒂冈地窖》,种种,只剩下头一个字高出琉璃壶,横行地看过去,就变成:窄,梵,田,安,人,伪,如,杜,日。很有一种躲藏的意味。也有一种呼救的感觉。

 

有一种人,像一幅好画,先是赞叹整体,接下来连油画颜料提笔的波浪尖都可看,一辈子看不完。

 

补习班的学生至少也十六岁,早已经跳下洛丽塔之岛。房思琪才十二三岁,还在岛上骑树干,被海浪舔个满怀。

 

英文老师不会明白李国华第一次听说有女生自杀时那歌舞升平的感觉。心里头清平调的海啸。对一个男人最高的恭维就是为他自杀。他懒得想为了他和因为他之间的差别。

 

是头一次拜访时,她说:“妈妈不让我喝咖啡,可是我会泡。”这句话想想也很有深意。思琪伸长了手拿橱柜顶端的磨豆机,上衣和下裳之间露出好一大截坦白的腰腹。细白得像绿格子作文纸上先跳过待写的一个生词,在交卷之后才想起终究是忘记写,那么大一截空白,改卷子的老师也不知道学生原本想说的是什么。终于拿到了之后,思琪的上衣如舞台布幕降下来,她没有抬头看他一眼,可是磨咖啡豆的脸红红的。后来再去拜访,磨豆机就在流理台上,无须伸手。可是她伸手去拿磨豆机时的脸比上次更红了。

 

那点头全是心有旁骛的人所特有的乖顺。那眼神是一个人要向心中最污潦的感性告白时,在他人面前所特有的清澈眼神。

 

而且伊纹一开始以为他老盯着她看,是跟其他男人一样,小资阶级去问无菜单料理店的菜单,那种看看也好的贪馋。

 

这些天,她的思绪疯狂追猎她,而她此刻像一只小动物在畋猎中被树枝拉住,逃杀中终于可以松懈,有个借口不再求生。大彻大悟。大喜大悲。思琪在浴室快乐地笑出声音,笑着笑着,笑出眼泪,遂哭起来了。

 

“如果不是刘墉和影剧版,或许我会甘愿一点。比如说,他可以用阔面大嘴的字,写阿伯拉写给哀绿绮思的那句话:你把我的安全毁灭了,你破坏了我哲学的勇气。我讨厌的是他连俗都懒得掩饰,讨厌的是他跟中学男生没有两样,讨厌他以为我跟其他中学女生没有两样。刘墉和剪报本是不能收服我的。可惜来不及了。我已经脏了。脏有脏的快乐。要去想干净就太苦了。”

 

他给她什么,是为了再把它拿走。他拿走什么,是为了高情慷慨地还给她。一想到老师,房思琪便想到太阳和星星其实是一样的东西,她便快乐不已,痛苦不堪。

 

深目蛾眉,状如愁胡。

 

作文日是枯燥、不停绕圈子的读书生活里的一面旗帜。对于怡婷来说,作文日是一个礼拜光辉灿烂的开始。对思琪而言,作文日是长长的白昼里一再闯进来的一个浓稠的黑夜。

 

伊纹姐姐应门的眼睛汪汪有泪,像是摸黑行路久了,突然被阳光刺穿眼皮。伊纹看起来好意外,是寂寞惯的人突然需要讲话,却被语言落在后头的样子,那么幼稚,那么脆弱。

 

伊纹姐姐开口了,声音里满是风沙,沙不是沙尘砂石,在伊纹姐姐,沙就是金矿金沙。“你要讲吗?”忍住没有再唤她琪琪,她刚刚那样叫思琪的时候就意识到是不是母性在作祟。沉默了两个绿灯、两个红灯,思琪说话了:“姐姐,对不起,我没有办法讲。”一整个积极的、建设的、怪手砂石车的城市围观她们。伊纹说:“不要对不起。该对不起的是我。我没有好到让你感觉可以无话不谈。”思琪哭得更凶了,眼泪重到连风也吹不横,她突然恶声起来:“姐姐你自己也从未跟我们说过你的心事!”一瞬间,伊纹姐姐的脸悲伤得像露出棉花的布娃娃,她说:“我懂了。的确有些事是没办法讲的。”思琪继续骂:“姐姐你的脸怎么会受伤!”伊纹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跌倒了。说来说去,还是我自己太蠢。”思琪很震惊,她知道伊纹正在告诉她真相。伊纹姐姐掀开譬喻的衣服,露出譬喻丑陋的裸体。她知道伊纹知道她一听就会明白。脸上的刮伤就像是一种更深邃的泪痕。思琪觉得自己做了非常糟糕的事情。

 

跑车安全带把她们绑在座位上,如此安全,安全到心死。思琪说:“姐姐,我不知道决定要爱上一个人竟可以这么容易。”伊纹看着她,望进去她的眼睛,就像是望进一缸可鉴的静水,她解开安全带,抱住思琪,说:“我以前也不知道。我可怜的琪琪。”她们是一大一小的俄罗斯娃娃,她们都知道,如果一直剖开、掏下去,掏出最里面、最小的俄罗斯娃娃,会看见娃娃只有小指大,因为它太小,而画笔太粗,面目遂画得草率,哭泣般面目模糊了。

 

一个老太太坐在橱窗后面,穿着洋红色的针织洋装,这种让人说不清也记不得的颜色和质料,像是在说:我什么都可以,我什么都不是。

 

“无论是哪一种爱,他最残暴的爱,我最无知的爱,爱总有一种宽待爱以外的人的性质。虽然我再也吃不下眼前的马卡龙——‘少女的酥胸’——我已经知道,联想、象征、隐喻,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东西。”

 

他前两天就查过不是太远的一间小旅馆。那时候查勘,心里也不冰冷,也并不发烫,只觉得万事万物都得其所。他想到的第一个譬喻,是唐以来的山水游记,总是说什么丘在东边十几步,什么林在西北边十几步,什么穴在南边几十步,什么泉在穴的里面。像是形容追求的过程,更像是描写小女生的私处。真美。小旅馆在巷子口,巷子在路的右边,房间窗外有树,树上有叶子,而阳具在内裤里。那么美的东西,不拿是糟蹋了。

 

有一次思琪她们又北上,车厢里隔着走道的座位是一对母女,女儿似乎只有三四岁。她们也看不准小孩子的年龄。小女孩一直开开关关卡通图案的水壶盖子,一打开,她就大声对妈妈说:“我爱你!”一关起来,她就更大声对妈妈说:“我不爱你!”不停吵闹,用小手掴妈妈的脸,不时有人回过头张望。思琪看着看着,竟然流下了眼泪。她多么嫉妒能大声说出来的爱。爱情会豢养它自己,都是爱情让人贪心。我爱他!怡婷用手指沾了思琪的脸颊,对着指头上露水般的眼泪说:“这个叫作乡愁吗?”思琪的声音像一盘冷掉的菜肴,她说:“怡婷,我早已不是我自己了,那是我对自己的乡愁。”

 

既非想念亦非思考,就是横在脑子里。

 

整个中学生涯,她拒绝过许多中学生,一些高中生,几个大学生。她每次都说这一句“对不起,我真的没办法喜欢你”,一面说一面感觉木木的脸皮下有火烧上来。那些几乎不认识她的男生,歪斜的字迹,幼稚的词汇,信纸上的小动物,说她是玫瑰,是熬夜的浓汤。站在追求者的求爱土风舞中间,她感觉小男生的求爱几乎是求情。她没有办法说出口:其实是我配不上你们。我是馊掉的橙子汁和浓汤,我是爬满虫卵的玫瑰和百合,我是一个灯火流丽的都市里明明存在却没有人看得到也没有人需要的北极星。那些男生天真而蛮勇的喜欢是世界上最珍贵的感情。除了她对老师的感情之外。

 

伊纹穿得全身灰,高领又九分裤,在别人就是尘是霾,在伊纹姐姐就是云是雾。

 

我以前跟你们说,我为什么喜欢十四行诗,只是因为形状,抑扬五步格,十个音节,每一首十四行诗看起来都是正方形的——一首十四行诗是一张失恋时的手帕——我有时候会想,是不是我伤害了你们,因为我长到这么大才知道,懂再多书本,在现实生活中也是不够用。

 

人非常多。每个人手上都拿着几炷香,人往前走的时候,烟往后,往脸上扑,仿佛不是人拿着香,而是跟着香走。有司姻缘的神,有司得子的神,有司成绩的神,有司一切的神。思琪的耳朵摩擦着李国华衬衫的肩线,她隐约明白了这一切都将永远与她无关。他们的事是神以外的事。是被单蒙起来就连神都看不到的事。

 

同学玩笑着把班上漂亮女生与相对仗的一中男生连连看,她总是露出被杀了一刀的表情,人人说你看她多骄傲啊。不是的。她不知道谈恋爱要先暧昧,在校门口收饮料,饮料袋里夹着小纸条。暧昧之后要告白,相约出来,男生像日本电影里演的那样,把腰折成九十度。告白之后可以牵手,草地上的食指试探食指,被红色跑道围起来的绿色操场就是一个宇宙。牵手之后可以接吻,在巷子里踮起脚来,白袜子里的小腿肌紧张得涨红了脸,舌头会说的话比嘴巴还多。每次思琪在同辈的男生身上遇到相似的感觉,她往往以为皮肤上浮现从前的日记,长出文字刺青,一种地图形状的狼疮。以为那男生偷了老师的话,以为他模仿、习作、师承了老师。

 

她可以看到欲望在老师背后,如一条不肯退化的尾巴——那不是爱情,可是除此之外她不知道别的爱情了。她眼看那些被饮料的汗水濡湿的小纸条或是九十度的腰身,她真的看不懂。她只知道爱是做完之后帮你把血擦干净。她只知道爱是剥光你的衣服但不弄掉一颗纽扣。爱只是人插进你的嘴巴而你向他说对不起。

 

龙山寺处处都是文字,楹柱所有露出脸面的方向都被刻上对子或警句。隶书楷书一个个块着像灯笼,草书行书一串串流下来像雨。有的人干脆就靠在楹柱上睡着了,她心想,不知道是不是那样睡,就不会做噩梦。有的人坐在阶梯上盯着神像看,望进神像的大龛,大龛红彤彤像新娘房,人看着神的眼神不是海浪而是死水。墙上在胸口高的地方有浮雕,被阳光照成柳橙汁的颜色,浮雕着肥肥的猴子跟成鹿,刻得阔绰,像市场的斤肉,仿佛可以摇晃、牵动。李国华手指出去,开口了:“你知道吧,是“侯”跟“禄”。”又开始上课了。一个该上课时不上课而下课了拼命上课的男人。她无限快乐地笑了。手指弹奏过雕成一支支竹子的石窗。他又说:“这叫竹节窗,一个窗户五支,阳数,好数字。”忠孝节义像倾盆大雨淋着她。

 

到最后晓奇竟然也说了:“老师,如果你是真的爱我,那就算了。”李国华弯下去啃她的锁骨,说:“我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五十几岁能和你躺在这里,你是从哪里来的?你是从刀子般的月亮和针头般的星星那里掉下来的吗?你以前在哪里?你为什么这么晚到?我下辈子一定娶你,赶不及地娶你走,你不要再这么晚来了好不好?你知道吗?你是我的。你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有时候我想到我爱你比爱女儿还爱,竟然都不觉得对女儿抱歉。都是你的错,你太美了。”这些话说到最后,晓奇竟然也会微笑了。

 

什么样的关系是正当的关系?在这个你看我我看你的社会里,所谓的正确不过就是与他人相似而已。每天读书,一看到可以拿来形容她和老师的句子便抄录下来,愈读愈觉得这关系人人都写过,人人都认可。有一次,一个男生写了信给她:“星期二要补习,每次骑车与你擦肩而过,渐渐地,前前后后的日子都沾了星期二的光,整个星期都灿烂起来。”——她当然知道是哪里抄来的句子,可是连抄也奢侈。她真恨他。她想走到他面前说我不是你看到的圣女,我只是你要去的补习班的老师的情妇,然后狠狠咬他的嘴。她渐渐明白伊纹姐姐说的:“平凡是最浪漫的。”也明白姐姐说出这话的沧桑。说不出口的爱要如何与人比较,如何平凡,又如何正当?她只能大量引用古诗词,西方的小说——台湾没有虚构叙事文传统,她就像她们的小岛,她从来不属于自己。

 

世界关成静音,她看着他躺在床上拉扯嘴型。公寓外头,寒鸟啼霜,路树哭叶,她有一种清凉的预感。她很愉悦,又突然隐约感觉到头手还留着混沌之初,自己打破妈妈颠扑不破的羊水,那软香的触感。她第一次明白了人终有一死的意思。

 

思琪突然想到有一次出了小旅馆,老师带她去快炒店,她一个人吃一碟菜,他一个人吃一盘肉。那时她非常固执,非常温柔地看他的吃相。她怕虚胖,不吃肥肉,说看他吃就喜欢了。他说她身材这样正好。她那时忘了教他,女生爱听的是“你一直都很瘦”。又想,教了他去说给谁呢?

 

她爱老师,这爱像在黑暗的世界里终于找到一个火,却不能叫外人看到,合掌围起来,又鼓颊吹气揠长它。蹲在街角好累,制服裙拖在地上像一只刚睡醒不耐烦的尾巴。但是正是老师把世界弄黑的。她身体里的伤口,像一道巨大的崖缝,隔开她和所有其他人。她现在才发现刚刚在马路边自己是无自觉地要自杀。

 

总是老师要,老师要了一千次她还每次被吓到。这样老师太辛苦了。一个人与整个社会长年流传的礼俗对立,太辛苦了。她马上起身,从床脚钻进被窝,低在床尾看着老师心里想这就是书上所谓的黧黑色。他惊喜地醒来,运球一样运她的头。吞吞吐吐老半天。还是没办法。果然没办法。他的裸体看起来前所未有地脆弱、衰老。他说:“我老了。”思琪非常震动。也不能可怜他,那样太自以为是了。本来就没有预期办得成,也不可能讲出口。总算现在她也主动过了,他不必一个人扛欲望的十字架了。她半是满足,半是凄惨,慢吞吞地猫步下床,慢吞吞地穿衣服,慢吞吞地说:“老师只是累了。”

 

伊纹其实早已忘记她什么时候第一次见到毛毛了,只是不知不觉间习惯要见到他。但是毛毛先生记得很清楚。伊纹那天穿着白底碎花的连身无袖洋装,戴着宽檐的草帽,草帽上有缎带镶圈,脚上是白色T字凉鞋。伊纹按了门铃,推开门,强劲的季风像是把她推进来,洋装整个被吹胖,又迅速地馁下去,皱缩在伊纹身上,她进屋子把帽子拿下来之后,理头发的样子像个小女生。虽然说总是伊纹来去,而毛毛坐在那里,但毛毛再也走不出去了。伊纹整个人白得像一间刚粉刷而没有门的房间,墙壁白得要滴下口水,步步压缩、进逼,围困毛毛的一生。

 

伊纹笑了,笑容里有一种极其天真的成分,那是一个在人间的统计学天然地取得全面胜利的人才有的笑容,一个没有受过伤的笑容。“要喝咖啡或茶吗?”“啊,咖啡,咖啡太好了。”伊纹笑眯了眼睛,睫毛像电影里玛丽·安托瓦内特的扇子。毛毛心头凉凉的,是屋外有冰雹的凉,而不是酒里有冰块的凉。那么美的笑容,如果不是永远被保护在玻璃雪花水晶球里,就是受伤。

 

我就是草莓季也不买草莓蛋糕,毛先生知道为什么吗?”“不知道。”你笑得像草莓的心。“因为草莓有季节,我会患得患失,柠檬蛋糕永远都在,我喜欢永永远远的事情。”

 

啃着发梢,被口水濡湿的头发在嘴里沙沙作响,她开始白日梦,她想,啊,这个沙沙的声音,在路树哭叶的季节,有一条铺满黄叶的大河,任自己的身体顺着这河漂流,一定就是这样的声音。

 

“我觉得以为自己有能力使一个规矩的人变成悖德的人,是很邪恶的一种自信。也许我曾经隐约感到哪里奇怪,但是我告诉自己,连那感觉也是不正当的,便再也感觉不到。”她理直气壮的声音又瘫痪下来,“但也许最邪恶的是放任自己天真地走下楼。”

 

“以前,我知道自己是特别的小孩,但我不想以脸特别,我只想跟怡婷一样。至少人称赞怡婷聪明的时候我们都知道那是纯粹的。长成这样便没有人能真的看到我。以前和怡婷说喜欢老师,因为我们觉得老师是‘看得到’的人。不知道,反正我们相信一个可以整篇地背《长恨歌》的人。

 

愈是工笔的事情重复起来愈显得无聊。

 

此时,吉米的脸看起来像家家户户的冷气滴下来的废水一样,一滴一滴的。滴,滴答,滴,滴答。吉米叹口气:“你比我想象的还糟。”说完就转身走了。

 

室内太暗了,满室金银像被废弃一样,两张六十人的长桌平行着,那么长,从这里望过去,桌的另一端小得像一个点,长到像绘画教学里的透视技法。小小的新娘子趴在这一头,粉色洋装外露出背部、肩颈、手臂,白得要化进白桌巾。外面的灯光透过格子窗投进来,光影在桌上拉出一个个菱形,像桌子长出异艳的鳞片。新娘子像睡在神话的巨兽身上,随时会被载走。

 

一刹那,她对这段关系的贪婪,嚷闹,亦生亦灭,亦垢亦净,梦幻与诅咒,就全部了然了。

 

毛毛念伊纹这两个字,就好像他从刚出生以来就有人反复教他这个词,刻骨铭心地。

 

毛毛开始说话,仿佛是自言自语,又温柔得像新拆封的一包面纸,伊纹从没有听过他一次说那么多话。

 

生日当然不是一种跨过去了就保证长大的魔咒,可是她知道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再长大了,她的心事就算是喂给一个超级黑洞,黑洞也会打出一串凌乱的饱嗝。更何况黑洞就在她里面。大家都说她太白了,白得像石膏雕塑。她总是会想象一双手伸进自己的肚子,擦亮一支火柴,肚子内壁只刻着那句老师对她说的:“雕塑,是借由破坏来创造。”

 

毛毛问她:“钱太太很开心吧?”前两天才问过同一句话,可是彼此都知道不是同一句话。“嗯,开心,真的开心。”“那太好了。”毛毛发现自己说的是真心话,他全身都睁开了眼睛,吃吃地流泪。只有眼睛没有流泪。

 

古典这两个字,要当成贬义的话,在我的定义就是:视一切为理所当然。”这人真古典。

 

赤脚踩在柏油路上,那感觉就像眼睁睁看着一盆花旱死。

 

家里的药盒在走廊的小柜子上。有抗头痛的,有顺肠道的,有驱疹子的。晓奇心想,没有一种可以治我。她的心给摔破了,心没有纹理花样,再拼不起来。拼凑一颗心比拼凑一摊水还难。

 

她白得像一片被误报了花讯的樱花林,人人提着丰盛的野餐篮,但樱花早已全部被雨水打烂在地上,一瓣一瓣的樱花在脚下,花瓣是爱心形状,爱心的双尖比任何时候看起来都像是被爽约的缺口,而不是本来的形状。

 

“为什么这个世界是这个样子?为什么所谓教养就是受苦的人该闭嘴?为什么打人的人上电视上广告广告牌?姐姐,我好失望,但我不是对你失望,这个世界,或是生活、命运,或叫它神,或无论叫它什么,它好差劲,我现在读小说,如果读到赏善罚恶的好结局,我就会哭,我宁愿大家承认人间有一些痛苦是不能和解的,我最讨厌人说经过痛苦才成为更好的人,我好希望大家承认有些痛苦是毁灭的,我讨厌大团圆的抒情传统,讨厌王子跟公主在一起,正面思考是多么媚俗!可是姐姐,你知道我更恨什么吗?我宁愿我是一个媚俗的人,我宁愿无知,也不想要看过世界的背面。”

 

思琪觉得惨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在指出她人生的荒唐。她的人生跟别人不一样,她的时间不是直进的,她的时间是折返跑的时间。小公寓到小旅馆,小旅馆到小公寓,像在一张纸上用原子笔用力地来回描画一个小线段,画到最后,纸就破了。后来怡婷在日记里读到这一段,思琪写了:“其实我第一次想到死的时候就已经死了。人生如衣物,如此容易被剥夺。”

 

伊纹的岁月就像好莱坞女明星的脸,无知无觉。

 

思琪说:“是啊,每学一个语言总是先学怎么说我爱你,天知道一个人面对另一个人要花多大的力气才走得到我爱你。”怡婷笑了:“所以如果我们去海外丢了护照,也只会一个劲地在街上喃喃说我爱你、我爱你。”思琪说:“如此博爱。”两个人笑翻了。怡婷继续说:“人家在路上讨的是钱,我们讨的是爱。”思琪站起来,踮起脚尖转了一圈,把双手向外游出去,对怡婷送着飞吻:“我爱你。”怡婷笑到跌下椅子。思琪坐下来,啊,这个世界,人不是感情贫乏,就是泛滥。怡婷半跪在地上,抬起头对思琪说:“我也爱你。”

 

明信片里英文的成分随着时间愈来愈高,像一种加了愈来愈多香料,显得愈来愈异国的食谱。我很可以喜欢上他,只是来不及了。也并不真的喜欢那一类型的男生,只是缅怀我素未谋面的故乡。

 

要忍住不去想,脑子里的画面更清楚了。一个高大的男人,没看过,但是脸上有小时候的小葵的痕迹,看乐谱的眼睛跟乐谱一样黑白分明,黑得像一整个交响乐团待做黑西装黑礼服的黑缎料之海,我从床上跌落进去。

 

“一维,你听我说,你知道我害怕的是什么吗?那一天,如果你半夜没有醒来,我就会那样失血过多而死吧。离开你的这段时间,我渐渐发现自己对生命其实是很贪婪的。我什么都可以忍耐,但是一想到你曾经可能把我杀掉,我就真的没办法忍耐下去了。什么事都有点余地,但是生死是很决绝的。也许在另一个世界,你半夜没有醒来,我死掉了,我会想到满屋子我们的合照睁大眼睛围观你,你会从此清醒而空洞地过完一生吗?或者你会喝得更凶?我相信你很爱我,所以我更无法原谅你。我已经一次又一次为了你推迟自己的边界了,但是这一次我真的好想要活下去。你知道吗?当初提出休学,教授问我未婚夫是什么样的人,我说‘是个像松木林一样的男人哦’,还特地去查了英语辞典,确定自己讲的是世界上所有松科中最挺拔、最坚忍的一种。你还记得以前我最常念给你听的那本情诗集吗?现在再看,我觉得那简直就像是我自己的日记一样。一维,你知道吗?我从来不相信星座的,可是今天我看到报纸上说你直到年末运势都很好,包括桃花运——你别说我残忍,连我都没有说你残忍了。一维,你听我说,你很好,你别再喝酒了,找一个真心爱你的人,对她好。一维,你就算哭,我也不会爱你,我真的不爱你,再也不爱了。”

 

“是钱一维吗?”“对。”“他碰你了吗?”毛毛发现自己在大喊。伊纹生气了:“为什么我要回答这个问题?你是我的谁?”毛毛发现自己的心下起大雨,有一只湿狗一跛一跛哀哀在雨中哭。毛毛低声说:“我出门了。”门静静地关起来,就像从来没有被开过。

 

怡婷思琪,两个人一起去大学的体育馆预习大学生活,给每一个球场上的男生打分数,脸有脸的分数,身材有身材的分数,球技有球技的分数。大考后吃喝玩乐的待做事项贴在墙上,一个个永远没有机会打钩的小方格像一张张呵欠的嘴巴。有老师当着全班的面说思琪是神经病,怡婷马上揉了纸团投到老师脸上。游泳比赛前不会塞卫生棉条你就进厕所帮我塞。李国华买的饮料恰有我爱喝的,你小心翼翼揣在包里带回来,我说不喝,你的脸死了一秒。刚上高中的生日,我们跟学姐借了身份证去KTV,大大的包厢里跳得像两只蚤。小时候两家人去赏荷,荷早已凋尽,叶子焦蜷起来,像茶叶萎缩在梗上,一池荷剩一枝枝梗挺着,异常赤裸,你用唇语对我说:荷尽已无擎雨盖,好笨,像人类一样。我一直知道我们与众不同。 诗书礼教是什么?领你出警察局的时候,我竟然忍不住跟他们鞠躬说警察先生谢谢,警察先生不好意思。天啊! 如果不是连我都嫌你脏,你还会疯吗?

 

忍耐不是美德,把忍耐当成美德是这个伪善的世界维持它扭曲的秩序的方式,生气才是美德。

 

诚实的人是没办法幸福的。

 

侍酒师沿圈斟酒的时候只有一维向他点了点头致谢。 一维心想,这个人做侍酒师倒是很年轻。 一维隐约感到一种痛楚,他从前从不用“倒是”这个句型。

 

大楼前的小庭院密丛丛种着榄仁树,树下有黑碎白末硅矿石桌椅。桌椅上的灰尘亦有一种等待之意。大约是夏日,树叶荣滋得像一个本不愿留长发的英气女孩被妈妈把持的丰厚马尾。太阳钻过叶隙,在黑桌面上针孔成像,一个一个圆滚滚、亮晶晶的,钱币一样。

 

我想起中学时放学又补习后我总发短信给她,一去一返,又坚持着她要传最后一封,说这样绅士。一天她半生气半玩笑说,电话费要爆炸了。我非常快乐。我没有说的是:我不愿意在短信里说再见,即使绝对会再见也不愿意。那时候就隐约明白有一种爱是纯真到甚至可以计算的。

 

整个季节当头浇灌下来,像汤霜刑,抬头看太阳,像沉闷在一锅汤底看汤面一团凝聚的金黄油脂。

 

“最当初写,好像生理需求,因为太痛苦了非发泄不行,饿了吃饭渴了喝水一样。后来写成了习惯。到现在我连B的事情也不写,因为我竟只会写丑陋的事情。”

 

我永远记得散场之后搭电梯,马尾女孩的手疲惫而愉悦地撑在扶手上。无限地望进她的手,她的指甲形状像太阳公转的黄道,指节的皱纹像旋转的星系。我的手就在旁边,我的手是解题目的手,写文章的手,不是牵手的手。六层楼的时间,我完全忘记方才的电影,一个拳头的距离,因为一种幼稚的自尊,竟如此遥远,如此渺茫。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 2018-2 / ISBN: 97875596146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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