扼杀信号

「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2022/1/12 路内《少年巴比伦》



这种记忆由于它本身就近似于一个梦,于是它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被我反复磨洗,成为一个锃亮的硬块。

 

九二年的秋天发生了很多事,我都记不得了,记忆中的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好像一部默片,有一些鬼影子一样的人出现在银幕上。时间其实是很公平的,经过时间,你所爱的人,所恨的人,都会变成鬼影子,在记忆中毫无理由地走来走去。

 

这幢四十年历史的小楼造得并不考究,水泥地板,走廊的光线很差,但它非常结实,这也是那个年代的建筑物共同的特点,防震,防水,还防炸。墙体上隐约能看到早年的标语,用石灰刷的硕大的黑体字“工人阶级领导……”,后面的字就认不出来了。这种标语我在我爸爸厂里也见过,后面两个字应该是“一切”,所谓一切,其实是个虚指,等于什么也没领导。

 

人年纪大了,很多记忆都要借助于其他记忆才能重回身边,好像往日寄出的信,很多年后被退回,自己拆开读着,自己都会觉得有点新鲜。

 

她就是那个样子,仿佛一个嫁接过来的果实,在无花无果的季节,独自挂在那幢昏暗的小楼上。

 

她挂在二十米的高度,显示出爱情的力量。为了包子可以爬十米,为了爱情可以爬二十米,如果爬到三十米的顶上,那就什么都不为,只为了想死。由此可见,爱情是高于饥饿的,但不能高于死亡。

 

那年春天特别长,天气一直是闷闷的,有一种无法逃脱的困怠。

 

这种野花的花期很长,从十月开始,一直到霜降大地,它们都出现在我的视线中,用一种骄傲而无所谓的表情。

 

我和我身边的世界隔着一条河流,彼此都把对方当成是精神分裂。

 

工厂里泡姑娘是花样百出的,最简单的办法是拔气门芯。我有个姑姑是工人,年轻时候很美,有一天她下班发现自行车气门芯没了,正在发愁,这时眼前出现了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工,该青工非常关心地说:“自行车坏了?我来修。”然后他就像变戏法一样变出了一个气门芯。我姑姑年少无知,三下两下就爱上了这个助人为乐的青年,后来他就成了我姑父。

 

长脚也有报复的办法,谁抽他,他就趁人洗头的时候悄悄跑过去,把凉水龙头给拧上,滚烫的水落下来,那位就会惨叫,这时长脚也早就跑掉了。但他从未以这种方式对付过我和小李,因为他知道,我们抽他是爱他,而其他人是纯粹要欺负他。

 

我和白蓝吻过以后,有一阵子觉得自己很恍惚,身上软绵绵的,好像洗过了热水澡。爱情并不是力量,它使我没力量,陷入一种很尴尬的温柔里。无论站着坐着,我都会想起她,然后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我回到她身边,蹲下来看她。她坐着,俯视我。互相看了一会儿,她说:“我没事。”

我说:“我就怕自己问你有没有事,你回我一句‘管得着吗’。你没事就好。”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是个行将枪毙的人,站在刑场上,四面八方有很多人围观叫好,正前方是神情肃穆的刽子手,而她就是我的秘密情人,在潮水般的人群中向我观望,不知是悲伤还是嘲弄。

 

她从书柜上拿了半瓶红酒,倒在杯子里,只喝了一杯就觉得身上发烫,头开始飘。以前她的酒量没这么差。这种感觉令她忘乎所以,好像漂浮在河流中。后来她哭了,不知道为什么。

 

她被寄养在亲戚家,偶尔看到爸爸,觉得他像一棵发疯的树。

 

我经常想起我嫂子,别人都叫她阿娟,我也跟着叫,她不喜欢,让我叫她阿嫂。她是开服装店的,没读过几年书,但我觉得自己很爱她。她曾经对我堂哥很好,给他零花钱,为了他堕胎。北环帮和小公园帮火并的时候,她为了救我堂哥,拿着一根水管敲开了对方的脑壳,被称为那一带的红星十三妹。为此,她的店都被人砸了,但她也没说什么。后来我堂哥打她,打得那叫一个狠啊,她受不了了,就独自跑到南京去做羊毛衫生意。我从此再也没有见过她。

我之所以爱她,是因为我觉得,在她身上的那种东西就是爱。我对爱的理解是有偏差的,这无所谓。我嫂子也给过我零花钱,她甚至说,等我长大了她要把自己的妹妹介绍给我做女朋友。她去南京以后,我就不大和我堂哥来往了,我从心里觉得他王八蛋,后来他脑袋上被人砍了六刀,再也没人替他挡着了。

 

我们厂里有那么几对,谈了恋爱之后,经常在厂里挎着膀子量地皮,从甲醛车间晃到糖精车间,从司机班晃到锅炉房,十分招摇。师傅们站在窗口,看到他们走过来,就会大惊小怪地说:“压路机来了。”然后对着他们品头论足。这些待遇我都没有,一则是她不愿意跟我在工厂里压马路,二则我也觉得在甲醛和糖精之间卿卿我我,实在是没什么可自豪的。事实上,我连中饭都不跟她一起吃,她是干部餐,我是工人餐。我们就用眼神交流,我和她都是大眼睛,交流起来很有美感。

 

在我当时看来,离别总之是伤感的,因为伤感,所以不能用言语来表达,好像春天里绵密的细雨,用肉眼都分辨不出雨丝,不知道该不该打伞。

 

她打开电唱机,从柜子里取出一张黑胶木唱片,说这是贝多芬的克鲁采,欧伊斯特拉赫演奏的,是非常珍贵的版本。我说,不至于给我古典音乐吧。她说这些唱片都不会给我,她要自己留着,但可以放给我听听。我想,听听古典音乐也不是什么坏事,我常年听的都是香港四大天王。她把电唱机捣腾了一通,喇叭里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后来音乐出来了,我就坐在大床上,安静地听完了克鲁采。

我对她说,我要做一个有情有义的人,所谓的情,就是和你上床,所谓的义,就是为你去打人。这两件事对我来说是分开的。但你把你爸爸的书送给我,这件事是既有情又有义,所以我要记住一辈子。

 

有时我下班经过新知新村,在她家楼底下张望,窗户都是关着的,阳台上没有任何晾晒的衣服。她已经不住在这里了。我想这是一种最好的离别方式吧,最不伤感,就像在雾中走散了一个朋友,事后回忆起来,只有一点点惘然。

 

我说,很长一段日子,我都认为自己无人可爱,所以只能爱你。我为这种爱情而羞愧,但在这样的旅程中我无法为自己的羞愧之心承担责任,假如无路可走,那不是罪过。但我也不想睁着无辜的双眼看着你,你既不在此岸也不在彼岸,你在河流之中。大多数人的年轻时代都被毁于某种东西。像我这样,自认为一开始就毁了,其实是一种错觉,我同样被时间洗得皱巴巴的,在三十岁以后,晾在我的小说中。

 

这里的树木平时都是病恹恹的,到了冬天则迫不及待地枯死,好像是受不了这个地方,情愿自杀。

 

我想了想,本来应该抽他两个大嘴巴,以示留念,但我一时找不到当年在糖精车间打人的心情,我轻柔地拍了拍他的脸。打人和做爱一样,十年前欠下的债,十年之后必然是一笔勾销。

 

我后来知道,悲惨的生活往往是不自知的,得通过一些具体的人和事来告诉你,这些等同于镜子,悲惨是借由镜子映照出来的。

 

我们沿着黑漆漆的道路往外走,那是一个金加工厂,地上全是铁屑铁丝,走出去的时候她微微牵住了我的手,我的手指被她的小手捏着,到了有路灯的地方,她又把手放回了口袋里。我再次注意到她的领口,有一个小小的破洞,仿佛她所有的温柔都被集中在了那里。

 

小噘嘴很快也变成了一个甜人,我叫她sweet heart,她听了就笑。小噘嘴那时候像是变了个人,再也没有劳资科时候的装模作样了,看见我就喊我“路师傅”,搞得像真的一样。那时候我问她,有没有想过跟小李分手,嫁个科长什么的。小噘嘴说,哈,嫁个市长得了,我把厂长调来造糖精。我很喜欢她讲话的这种口气,让我想起从前有个厂医也是这样。

 

那阵子我们厂附近出了个变态,此人骑一辆二十八吋的自行车,专门跟踪下中班的女工。女工都是小轮子的自行车,跑不过他,他也不干坏事,你骑得快他也骑得快,你累了他也放慢速度,始终跟在女工身后一米处。最可怕的是,他干这个事的时候,一不说话二不调笑,非常之严肃。这就不是流氓,而是变态,女工都吓得要死。小噘嘴虽然剽悍,对变态还是有点忌惮的,我上班都会先去她家楼下,接她一起到厂里上班,下班更是把她护送到楼下。这么干久了我怀疑自己会喜欢上她,后来我真的喜欢上了她,但是我没说。

 

人的可爱是一时的,不可能一辈子都可爱,我能在她最可爱的时候做她的哥们,是很幸福的。我很想看到她和小李结婚,我是伴郎,长脚可以做伴娘,这样的场景在我脑子里像一幅画,如果永远都能如此,那我们就会永远可爱下去,仿佛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一样。

 

我研究过一点星相学,我妈是射手座,这就是十足的傻大妞,而且一辈子都很乐观。因为有了她,我看这个世界犹如喜剧。这是我命中注定的好运。后来过了些年,我独自去上海谋生,我妈送我到家门口,我还挺伤感的。我妈说:“你不要去占人家小姑娘便宜。”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说:“当然,也不要让人家占你便宜!”她就用这句话把我打发走了。她养儿子如同养狗,就怕我身上长跳蚤,就怕我出去招惹异性。我爱她犹如爱这世上的一切鲜花和白云。

 

我的老师说,戴城是一座伟大的城,它建造于伟大的春秋战国时代。有一天,一个国王带着他的宠妃跑到这里来,站在山丘上,眺望天下。宠妃指着远处河汊纵横的一块平地,对国王说,她要在这里造一座城。后来,国王派遣了许多奴隶,许多军队,许多天才的设计师,将这座城造了起来。这里有宽阔而宏伟的城楼,婉约动人的小桥,环绕城市的护城河,以及幽谧古朴的园林。国王和宠妃就住在这城的中心,有时候出城郊游,他们去附近的山上,那里有一口井,宠妃对着井照见了自己绝代的容颜。她并不知道,后山葬着很多奴隶的尸体。

在这个城里,国王与宠妃像无数黄金时代的领袖一样享受着权力,看着城楼下的奴隶欢呼,看着远征的军队凯旋。直到有一天,另一个国王带着部队冲进城来,把原先的国王杀掉,宠妃被人像春卷一样裹起来,扔到了河里。故事说,这座城有一种千古的伤感,好像一个人活了一千年只为了追忆他早夭的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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